6月14日是今年的文化和自然遗产日。武汉是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历史文化底蕴深厚,文化遗产蔚为大观。
当第一缕阳光穿过江雾,江汉关钟声敲响,早点摊炊烟袅袅,长江轮渡的汽笛声、汉剧票友的悠长唱腔与博物馆沉睡千年的文物一起,开启武汉这座被长江环抱城市的新一天……三千年的文明记忆从未远去,它们化作生活的烟火,流淌在武汉人的一日三餐、一言一行中。
汉腔韵味
长江水泡出的温柔
长江在武汉穿城而过,赋予武汉独特的城市气质(长江日报资料图)。
清晨的武汉街头,一声声邻里间“过早了冇?”的问候,混着芝麻酱的香气飘进楼道。这声调,和三百年前汉口码头上喊“起锚开船”的船工没什么两样。最近几年,武汉话总在不经意间火出圈。央视元宵晚会上,《汉阳门花园》唱哭亿万观众;文创“蒜鸟”上市就被抢空。武汉话就像长江水,表面粗犷奔涌,细品却带着绵长的回甘,它的底色里藏着长江水泡出的温柔。
评书大师何祚欢最懂这份温柔。他用地道的汉腔讲市井故事,那些“肉酡”的尾音,像极了汉剧里的拖腔。他说:“武汉话讲究抑扬顿挫,说好了跟唱小曲似的。”确实,在武昌老巷里,街坊们聊天的调子总带着韵律。这种独特的语音韵律,是长江送给武汉的礼物——江水把上游的蜀语、下游的江淮官话,还有本地的楚语,统统泡在一处,酿出了独特的“汉腔”。
武汉话自古以来就与江湖紧密相连,随着武汉商业的兴旺而发扬光大。谈及武汉话的典型特征,曲艺家陆鸣说,武汉话的词汇和表达方式都与“水”相关,很多特有名词离不开“江湖”两个字。走在汉口的街头,还能听见最地道的武汉话,活脱脱就像从江船上跳下来的。
如今在光谷的写字楼,年轻人说着带方言味的普通话,可遇到真心佩服的人和事,那句“有板眼”还是会不自觉地溜出来。就像长江水,不管流到哪里,平静之下都藏着磅礴,武汉话那种温柔底色下的豪迈坚韧,也永远如江面上的汽笛声一样透亮。
碗里春秋
一粒稻米的三千年旅程
武汉的城市烟火引八方来客。陈亮 摄
天刚亮,汉口三眼桥北路鲜鱼糊汤粉店,老板把一筐活的小喜头鱼倒进大锅,配上江汉平原的早稻米,熬煮不久,乳白浓稠的汤就开始翻滚,散发出醇厚的鲜香。这碗看似简单的糊汤粉,藏着武汉人吃了三千年的长江密码。
而这份密码的源头,或许就埋藏在盘龙城遗址的厚土之下。2022年,盘龙城遗址发现的植物种子碳化颗粒震惊考古界。武汉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张昌平介绍,这意味着我们对盘龙城商人的生活饮食以及相关地区农作物生产有了研究的依据,或可揭示3500年前“武汉先民”的生活饮食状况。这些深埋地底3500年的碳化颗粒,如今以另一种形态延续着生命——来自中国新闻网的数据显示,武汉人每天要消耗2000多吨碱水面。碱面的前身,正是这些古老的植物种子。
湖北楚菜研究院特聘研究员曾庆伟在他所著的《武汉味道》中写道,武汉饮食文化是由地理环境和历史文化传统决定的。武汉地处江汉平原,巫山、荆山、秦岭等群山环绕,在这样一个大盆地里,长江、汉水汇集,大小湖泊散布,《史记·货殖列传》都记载这里“饭稻羹鱼”。“湖广熟,天下足”,这里食材丰富,尤其是鱼类多,于是武汉菜里,讲“无鱼不成席”,逢年过节,餐桌上总少不了一道清蒸江鲜。
傍晚的万松园路,麻辣小龙虾和清蒸武昌鱼在同一个排档飘香。老板娘王姐笑着说:“我们老武汉做鱼还是讲究咸鲜。”她掀开蒸锅,一条武昌鱼身上铺满姜丝,这做法跟古书里记载的一模一样。千百年来,长江水滋养的不仅是这片土地,更塑造了武汉人独特的味觉基因。
从商周时期的碳化稻米,到《楚辞》里的宫廷宴席,再到航运时代的重油烧卖,武汉人的碗底始终流淌着长江水。当遍布三镇鲜鱼糊汤粉店的老板们把熬好的鱼汤浇在米线上时,他们或许不知道,自己正在续写一段跨越三千年的饮食史诗——碗里的每一粒米、每一条鱼,都带着长江的记忆。
戏码头传奇
“京剧之母”的传奇魅力
汉剧《王昭君》剧照。武汉剧院供图
武汉剧院的化妆间内,一级演员耿丽亚正在对着镜子化装,由她领衔主演的青春版汉剧《王昭君》吸引了不少年轻观众。剧中,王昭君的形象被赋予了新的时代内涵,她不再是传统戏曲中“悲怨美人”的化身,而是一位“刚柔并济、大仁大义”的和平使者。今年5月,这部复排经典与武汉京剧院《母亲》、楚剧院《杨乃武》一同入选文旅部优秀案例,让“戏码头”的金字招牌再放异彩。
这份荣耀背后,是汉剧400年历史的巨大张力和魅力。今年2月12日,汉剧博物馆在汉口人民剧院举行揭幕仪式。著名戏曲理论家郑传寅在现场介绍,汉剧在中国戏曲史上的特点、地位和影响可用“历史悠久、积淀丰厚、影响巨大”来概括。他说,“班曰徽班,调曰汉调”的历史记载说明:对京剧创生有重大影响的徽班,演唱的其实主要是汉调。可见,汉剧是京剧的重要基础,它从剧目、声腔、行当、音韵、风格等多个层面深刻地影响了京剧的生成和艺术形态,享有“京剧之母”的美誉。
走进新落成的汉剧博物馆,400年的戏曲历史徐徐展开。明代万历年间就已成熟的汉剧,不仅孕育了“十大行当”的完整体系,更在清代“徽班进京”时,由湖北罗田人余三胜将“湖广韵”带入京剧。也正如何祚欢所说:“湖广韵让韵律伸展开来,听起来舒服。没有湖广韵,京剧就不会像今天这样好听。”
今年的“百戏工程”展演晚会上,年近八旬的汉剧国家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胡和颜,携两代弟子毕巍然、吴思雨共唱《贵妃醉酒》,赢得满堂喝彩。当年梅兰芳先生六到武汉,在汉剧的沃土中汲取养分;而陈伯华大师的《宇宙锋》,又将汉剧的精华带进京城。这一来一往间,恰似长江与汉水的交汇,京剧与汉剧的血脉交融从未间断。
夜幕降临,位于汉口老里份的武汉人民剧院,总能传来声声戏曲,窗外晚风阵阵,仿佛应和着四百年来未改的韵脚。从谭鑫培到陈伯华,从民众乐园到汉剧博物馆,这条奔涌的戏曲长河,仍在“戏码头”的烟火里绵延不绝。
商路绵长:
文物里的长江贸易
我国目前所见最早的绿松石镶金饰件。盘龙城遗址博物院 供图
万里长江,千年商路。从远古先民的金玉镶嵌,到唐宋时期的瓷器远航,再到明清之际的“九省通衢”,武汉的商贸基因始终在长江的浪花中跃动。盘龙城遗址出土的绿松石镶金饰件,折射出3500年前的文明曙光。这件中国最早的金玉镶嵌工艺品,不仅展现了长江流域先民的匠心,更见证了早期长江与中原文明的贸易往来,体现了最早的长江贸易。
李白“江城五月落梅花”的诗句,最早赋予武汉“江城”的文化标识。漫步武汉博物馆,一件件栩栩如生的唐代人物陶俑仿佛穿越时空,将盛唐时期江城的繁华盛景娓娓道来。武汉博物馆馆长任晓飞说:“胡人俑、武士俑、仕女俑同出,说明唐代武汉已是多元文化交汇的港口城市。”
宋代湖泗窑的“瓜棱执壶”则打破了“湖北无宋瓷”的刻板印象。这些沿长江水系远销的青瓷器,将武汉纳入了更广阔的贸易网络。
二妃山明楚王墓出土的文物讲述着更精彩的故事。明代成化年间的青花龙纹碗底,那些来自波斯的钴料斑点,与蓝釉执壶上的异域元素,共同编织出一张跨越山海的贸易网络。
而清代《汉口丛谈》记载的“瓷器街”,让我们得以想象汉正街昔日的繁华:景德镇的青花、龙泉的梅子青、德化的白瓷在这里交汇,等待商船将它们送往更远的地方。
1898年,张之洞在奏折中正式将汉口镇冠以“九省通衢”之名,但武汉作为贸易枢纽的故事,早在商周时期就已开始书写。站在武汉博物馆的《江汉揽胜图》前,历史的脉络愈发清晰。江上千帆竞发,岸上屋舍鳞次栉比,城墙逶迤如龙,它们共同诉说着一个事实:早在五百年前,长江就已成为连接世界的贸易通道。今天,当我们在博物馆凝视这些文物时,看到的不仅是历史的片段,每件展品都是长江的浪花,汇聚成这座城市流动的文明史。
大江奔流,见证着武汉三千年不息的文明脉动。这座城市始终在与长江的对话中书写自己的故事。如今的武汉,博物馆的文物与两岸的灯火相映生辉,既守护着历史的温度,又跳动着时代的脉搏。建造一座伟大的城市固然神奇,但更动人的是成为这座城市生生不息的一部分。武汉的魅力,在于它让每个普通人都能成为文明的传承者——在早点摊的热气里,在轮渡的汽笛声中,在戏台的唱念间。这座城市永远属于那些在传统中创新、在烟火中寻找诗意的人们。正如长江之水滋养万物而不居功,武汉的伟大,恰在于它让每个生活在其中的人,都能在平凡中成就非凡。